更新时间: 2025-07-08 09:56:24
稍微关注当代中国小说的人都不难发现在剧烈的现实焦虑面前很多小说家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某种“新闻现实主义”的陷阱。最有代表性的当属余华的《第七天》，这部被寄予厚望的小说中充满了当下生活的新闻碎片。余华的错误在于在“伪亡灵叙事”的结构下大面积地搬运各种未经想象处理的现实素材。《第七天》的失败让我们意识到：当代中国城市文学在躲过了消费主义的陷阱之后，很可能落入“新闻现实主义”的泥沼。那种所谓“新闻比小说更精彩”的论调常常模糊了新闻和小说不同的职责。小说是在新闻止步的地方继续出发，敞开一个习焉不察的精神世界或想象一种新的精神方式。在这一点上余华的《第七天》阴沟里翻了船，可是余华的后辈们却有着不凡的表现。我这里要说的是青年小说家陈崇正的《半步村叙事》。 长期以来，陈崇正“将所有人物都栽种在一个叫半步村的虚构之地。在这样相对集中的时空之中，一些人物不断被反复唤醒，他们所面临的问题也反过来唤醒我。” 在半步村中，碧河、木宜寺、栖霞山、麻婆婆、傻正、向四叔、破爷、孙保尔、陈柳素、薛神医等地点或人物反复出现，对半步村的反复书写已经使这个文学地理符号投射了深切的当代焦虑，获得立体的精神景深。新近出版的《半步村叙事》收录了陈崇正半步村系列中短篇小说七篇，它们分别是《半步村叙事》《你所不知道的》《春风斩》《秋风斩》《夏雨斋》《冬雨楼》《双线笔记》。 事实上陈崇正的小说初始也有陷入“新闻现实主义”之危险。当代乡村被裹挟进城市化进程中产生的现实和精神剧变都是他的重要关切。因此，他也许是对当代社会事件或新生事物跟得最紧的小说家之一了。于是我们发现文学半步村的第一个层次便是汹涌的现实表象。在这里我们读到非典、听到汪峰。当微博流行时，他笔下的女孩子便是饭前围脖控（《你所不知道的》）；当人们开始全民淘宝时，他笔下的农村工厂主许辉便在淘宝上经营创意骨瓷；当人们不断吐槽寺院的商业化行径时，他笔下的便出现了包养情人的和尚（《双线笔记》）；当人们为校园暴力频现忧心时，他的小说便出现了农村中学女生对同学进行的剥光殴打（《冬雨楼》）••••••这些作品中汹涌着剧变中国乡村现实和精神转折途中喧哗与骚动的细节。它提供的是类似于“福斯塔夫式的背景”，其间沉淀的是陈崇正的现实焦虑。可是，他对村官恶霸化、女青年卖身（《半步村叙事》）、农村空心化、强征强拆（《秋风斩》《夏雨斋》《冬雨楼》）、执法队强抓计生（《春风斩》）、贩卖儿童（《你所不知道的》）、校园暴力（《冬雨楼》）、宗教商业化（《双线笔记》）等现实问题的文学表现仅是与新闻同构的部分，所幸它们仅是陈崇正小说洋葱的最外层，他在新闻止步处往前迈出了几步。“新闻现实”基本上被处理为故事发生的驳杂背景，在它们之外，还有着更内在的精神景深。更重要的是，个人线索和时代线索之间渐渐获得了互证的效应。 《秋风斩》以一种哥特式的悬疑建构了这个时代内在的精神紧张感。小说开篇，骨瓷工厂厂主许辉的妻子阿敏就因为目击一场车祸而疯了。小说对阿敏的疯狂原因做了开发式的处理：许辉无法确定阿敏的疯狂是因为目击车祸，还是因为九年前制衣厂的一场大火中烧死了阿敏的好友阿丹。阿敏好友宫晓梅暗示当年的大火并非官方叙述的人为纵火，据说阿丹早就死在厕所里。人为纵火不过是为了掩饰阿丹的真正死因。宫晓梅提供的并非叙事人指认的可靠叙事，因为她很快也失踪了。阿丹为何死？阿敏为何疯？宫晓梅为何失踪？这些都是不解之谜，小说正是通过对确定真实的消解去指涉一个谜影重重的时代。在阿敏的故事之外，小说以驳杂的现实碎片为疯狂故事提供广阔的生活背景：半步村附近美人城的开发，拆迁队对半步村宗祠的强行拆迁。宗祠及其象征体系作为传统乡土的信仰空间，一直源源不断地为乡民提供精神支持。可是，许辉一代是无法回归父母辈的信仰程序了，如何消化内心汹涌的不安和不能说出的秘密，成了时代性的精神难题。小说中，代表现代医学的“薛神医”、《圣经》以及在广播里布道的高僧面对时代的精神病都言辞振振但苍白无力。作者在小说中提供了一种现代反思下的“虚无”，这种虚无表现在，最后连代表着某种精明理性的企业主许辉也开始迷糊了，他已经无法确认妻子阿敏仅仅是目击了车祸，还是他们当时就是车祸的制造者。由此小说事实上组织起复杂的个人疯狂和时代疯狂的同构叙述。 除了某种精神探索之外，《半步村叙事》系列事实上还提供了较为多面的叙事探索：《半步村叙事》中福克纳式的“多重式内聚焦”（《喧哗与骚动》）和卡尔维诺式的可能性叙事（《树上的男爵》）；《春风斩》中王小波式的黑色幽默；《秋风斩》中哥特式小说的悬疑恐怖和人物的精神分析；《夏雨斋》中博尔赫斯式书中漫游串联的多重生命空间（《小径分岔的花园》）。事实上陈崇正的写作中还投下了更多伟大作家的身影：巴尔扎克的“人物再现”、金庸的江湖传奇，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都纷纷在其小说中登场。 显然，陈崇正在现实表象之外增加了时代的精神景深和文学的叙事景深。正如邱华栋所说：“他的精神根据地来自于对现实的魔幻转译和对当代精神变异的不懈勘探。他所贡献的文学半步村无疑是当代中国小说极有辨析度的文学地理符号。”所谓“现实的魔幻转译”说的正是超越新闻现实主义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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